徐兴正：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。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。现为《云南通讯》编辑。主要写作小说、散文。年开始发表作品。

被终止的行程

□徐兴正

对我来说，昭通的全部意义是故乡。但昭通太大，在离开那里之前，我所理解的国家和世界，就是它了；我的故乡却非常小，名为徐家寨子。徐家寨子位于一个巴掌大的缓坡上，房屋为栎树、油茶树、核桃树、杉树和竹林所掩映。拜上天所赐，寨子辐射出无数个陡坡和悬崖，陡坡上种植粮食，悬崖上生长柴禾，以维持村民的生计。寨子隶属于昭通市鲁甸县乐红乡，不久前，乡改称镇了。

徐家寨子是我人生行程的原点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，乐红乡还没有中学，我在鲁甸县城上初高中。县城与乡集镇相距五十七公里，是一条在不计其数的斜坡和悬崖上挖掘、开凿出来的公路。这条公路十分毛糙，没有完整地铺设过砂石，只有供销社的东风大货车、乡里和县上的小吉普车，以及公路沿线少数人家的马车，在上面缓缓而行。专门供人乘坐的班车，则是到我考上昭通师专（今昭通学院）的年秋天，才开通的。在那六年时间里，学校开学去县城、学校放假回寨子，我都是步行，算起来走了不下三十趟。乡集镇与寨子相距十五公里左右，起初只有一段六七公里长的公路通到途中的矿管所，后来公路总算修到寨子附近的村公所（现称村委会）了。整段行程，至少有一百里路，起码需要十二小时才能走完。

我对那段行程无比熟悉，相隔近二十年了，脑海里的线路图依然清晰，公路边出现一个什么悬崖，抄小路穿过一片什么树林，无不了若指掌。从县城到乡集镇，要经过三个乡，依次是小寨、龙头山和翠屏。我对小寨非常羡慕，不仅离县城近，也不太陡，只有斜坡，没有悬崖，而且还有一条让人渴望的河流。龙头山处于我行程的中点，步行至此，体力消耗过半，又渴又饿，特别希望自己家就住在这里。翠屏也不错啊，毕竟不像乐红那样遥远！后来撤并乡镇，翠屏并入了龙头山。当然了，我在行程中饱受劳顿、饥渴，确实也是对个人意志的磨砺和性格的锻造。这些年，我愿意拼命去干、长期去干某件事，正是得益于那段一走再走的行程。

年8月3日，我在昆明家中，下午5时前后，不断从在昭通的朋友和家住乐红镇的亲人电话里，获悉发生地震的不幸消息，我一下子僵住了。

我家的房子在七层楼房的六楼，小区周边早已拆空，附近没有高大建筑，一切都显得平稳、牢固，震中位于昆明三百多公里外的龙头山镇的地震发生了，我却没有感受到。云南一直地震不断，昆明因远离地震带而被称为福地。我买这套二手房时，权衡得最多的因素是抗震能力。十余年前，鲁甸曾在八个月之内发生两次出现人员伤亡的地震，我在县城工作，住在一幢建成不久的六层楼房的五楼，只有一盏台灯被震倒损坏，其余皆安然无恙。现在，我在昆明家里，再次感到幸运。

这种幸运感也是愧疚感。

在地震带上居住和生活，是人类的一种命运，不幸的命运。而房屋的不防震，以及村寨处于滑坡带，又加剧了这种不幸。

我的那段行程的一些画面，在脑海中浮现出来：在小寨的公路边，我曾偷过地里的地瓜，被农民看见过，对方出于对学生娃娃的可怜，说“路上口渴，想吃就拔嘛”；在龙头山集镇凉粉摊上，我只付得出一碗的钱，摊主又免费让我再吃一碗；在翠屏的一块菜地里，我扒开雪层，取出一棵凌透了的白菜，慢慢吃着，泪水就流下来了……行程所至，是我人生的恩典之一。

我妹妹家所在的村子名叫老屋基，与龙头山镇靠得更近，房屋倒塌了，所幸人未受伤；我哥哥家住在徐家寨子，三个姐姐家住的地方分别叫狮子垴和细木，离龙头山镇相对远些，泥土舂筑的墙壁也被震得四分五裂，瓦片抖落一地。而龙头山镇，我曾经行程中多次路过的地方，多少房屋被夷为平地，多少村寨被滑坡埋没，多少生命因此亡故！此外，鲁甸县内与龙头山镇相邻的火德红镇，以及隔牛栏江与鲁甸相望的会泽、巧家两县的几个乡镇，也是房屋倒塌、山体滑坡，牛栏江在一个叫红石岩的地方被阻断形成堰塞湖，一些生命已被灾难夺走，一些生命仍面临死亡威胁。

过去的那条泥巴公路，早已铺成柏油公路，地震中多处大量塌方，给紧急救援造成天大困难。从公路进入某些村寨，原本就只有一条小路，滑坡后险象环生，甚至已无路可走……这些年，几乎每个村寨都变空了，差不多有过半村民常年在外打工，他们成为这次地震灾难的幸运者。而让他们远离灾难的，恰恰是离开村寨的行程。那些因人生的轨迹受限，在地震中罹难的人们，生命行程不幸被就此终止。

人世悲苦，生命无常。唯一能寄托的是，但愿死难者借助幸存亲人的躯体还魂于世，或者寄居于我们这些幸运者，在悼念和缅怀中活着。剩下来的是，国家和社会设法让这次灾难的幸存者生活得安全而美好，让所有人生活得平安而有尊严，告慰和安息死难者，以人类的生生不息重启和延续他们被终止的人生行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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